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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正文
翌日天气晴朗,路伊斯顿公路上的积雪表面在日光照射下微微融解,雪块闪闪发光。
圣路伊斯顿‧贝尔教会内也盈满光线。
安踏入教堂一步,一时之间看傻了眼。想到他们要把砂糖菓子布置在这个空间内,她就高兴到身体打了个冷颤。
完成的雪花结晶塔有八座比夏尔还高,二分之一高的有十座,三分之一高的也有十座。
他们已将塔搬上送货马车,从圣叶城运了过来。每座塔都以木架固定,然后在木架上盖布保护,他们慎重地操纵马车,以免车轮在积雪道路上大幅震动。
教堂大门平常只会敞开半边,今天左右两边都打开了。
他们制作出来的砂糖菓子很轻,因为是以不规则的方式堆叠起的镂空雪花结晶,重量跟叠起的薄冰块差不多。搬运一座塔要出动五位职人,但那不是因为作品本身重,而是木架重。
早上他们在圣叶城与圣路伊斯顿‧贝尔教会之间往返了一次,下午两次,总共跑了三趟。将所有砂糖菓子运入教堂后,已是日暮时分。
妲娜、赫尔、班杰明、诺亚、凯希送来马铃薯汤和面包给他们当晚餐,他们坐在教堂外的楼梯上吃。
坐在毫无遮蔽的石梯上吃饭冷得要命,不过一直把「快饿死了」挂在嘴边的职人们在寒冷渗进身体深处前就吃完饭,回到教堂内了。
教堂内点着蜡烛。他们凭借着烛光将砂糖菓子摆放到恰当的位置,完工时已近午夜。
他们决定等到新圣祭当天的白天再拆除木架,确保作品安全。
搬运砂糖菓子时,职人无不绷紧神经,操劳的不是身体累了,而是心灵,工作告一段落后,他们立刻躺平。
职人睡在教堂后方的神父休息室,是以石材打造出的房间,虽然朴素,但里头摆放着几件可当椅子也可充作床铺的家具。他们用毛毯裹住身体,挤到椅子上睡觉。
只有安和布莉洁是女孩子,因此她们住到主祭神父的休息室内了。房间较小,但放着一张布面长椅,刚好可以拿来当床。两人缩成一团,躺到上面去。
布莉洁做不惯粗重的工作,累到一上床就睡着了,深沉的呼吸声传入安耳中。两人盖同一条被子,布莉洁的体温让被窝变得好暖和。她身上还传来花香般的香味,大概是她擦的香水吧。
——好好闻的味道。
那气味非常温润,让安羡慕不已。安从来没好好打扮过自己。如果能像布莉洁那样穿上漂亮的洋装、喷香水、化妆、涂指甲油,她也许会更像个十六岁的女孩,更有大人的韵味吧。
——然后夏尔说不定就不会当我是稻草人了。
她接着想起荒野城寨中的那一夜。
当时夏尔轻抚她的脸颊,把脸凑近。她以为他就要亲吻自己了,她是真心那么觉得。他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,才动了那种念头。
夏尔态度冷淡、没什么感情起伏,却很温柔。他发现安一直在依赖自己,所以说要一直陪在她身边、保护她。
她听了开心得不得了。
但拉法尔对她说:「你会带给夏尔不幸。」
要尔应该要当上妖精王,满足妖精的需求才对,现在却和安待在一起。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不幸。
自由自在地在王国境内旅行,寻找共同生活的妖精伙伴:将来某天以贵石妖精为伴侣,一起共度悠久的时光——冷静想想,这应该才是对夏尔而言最好的生活方式,他完全不用勉强自己。
——好落寞喔。
一想像那光景,她便在心中呢喃。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有这种念头,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。她叹了一口气,坐起身。
不知怎么地,突然好想看看砂糖菓子。
她的手在地上摸找一番后握住灯笼,接着钻出毛毯外,小心翼翼走出房间,以免惊醒布莉洁。走廊窗外月光皎洁,光线在雪地反射下更显明亮。看来是不需要灯笼了。她原地放下它,直接朝教堂走去。
她穿过祭坛深处右手边那扇门,一进入教堂立刻止步。
夏尔坐在祭坛前的礼拜席上抱着一边膝盖,仰头凝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。
白中带青的光线,以及冰冷得就像要结冻的空气充盈教堂内部,置身其中的夏尔的翅膀是淡蓝色的,感觉相当沉稳。微明的光景中,他白色的侧脸仿佛散发出淡淡的光芒,他的唇间吐出一缕白烟。那姿态实在太艳丽了,具有魅惑人心的力量。
她不知该如何是好,结果夏尔马上就注意到她了。她只好向他走去。
「怎么啦?」
「我睡醒想来看看砂糖菓子,夏尔呢?你在看那个吗?」
天花板的壁画中有传说中的妖精王李查鲁巴‧席力尔‧沙休的身影。
她第一次看到那幅画就觉得画中人物的气质跟夏尔好像,虽然身上颜色不同,但同有一股阴柔的强悍与美丽。
她坐到夏尔身旁。礼拜席冷冰冰的,坐在这里好冷。看到夏尔若无其事的样子,她才想起妖精感觉不到寒冷。
连对温度的感受都不同,这就是种族之间的差异,同时也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她第一次和夏尔来到这里时,觉得种族差异根本是不存在的。但它确实存在,当时的夏尔说得没错。
在城寨度过的那一夜,她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,随后不明就里地认定「接近夏尔」是罪孽深重的一件事。她也感觉到夏尔刻意跟她保持距离。他们虽然坐在彼此身旁,感觉却很遥远。
「拉法尔……说他自己是妖精王,还说夏尔也是。妖精们好像也或多或少对你抱持着某种期待,这是为什么呢?」
「最后一位妖精王在生前收集了催生下一任妖精王用的贵石,而我和拉法尔就是从中诞生的——这是拉法尔抱持的信念,妖精们似乎也相信这套说词。」
传说与现实产生连结了,真是叫人意外。但她同时又觉得夏尔说不定真的是下一任妖精王,因为他跟其他妖精的气不太一样。
「夏尔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?」
「什么妖精王不妖精王的,我根本一头雾水。就算我现在知道自己是妖精王的接班人,我也无法轻率地做出什么事情来。必要时刻来临时,我或许得采取一些行动,但不是现在。」
「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?」
夏尔的视线从天花板移到安身上:「我要遵守誓言,一直待在你身边,保护你。我不会背信的。」夏尔凝视安的眼睛,接着说:「我会一直守候你,一直待在你身边,让你过人类标准下的幸福生活,让你做想做的事、去想去的地方、爱想爱的人。」
听到这句话,安差点哭出来。
夏尔果然很温柔。人类与妖精的差异他都感觉到了,却还是愿意守候她。
荒野城寨的那一夜过后,两人的距离变得很遥远,但他还是想要去包容那段距离。她心想:要自己别去喜欢夏尔根本就不可能。
所以夏尔那句「爱想爱的人」让她听了心好痛。
不过她非得做点什么来回报夏尔的温柔才行,她也要让夏尔找到属于他的幸福。
「谢谢你……可是,将来哪天,我如果觉得自己已经在过完美的幸福生活,不就不需要你守护我了吗?如果你不用守护我,不就无法实现自己的誓言了吗?到时候,你不用一直待在我身边,不用一直保护我,到时候就轮到夏尔去做你想做的事、去想去的地方、爱想爱的人了。老实说,我现在就希望你那么做呢,但既然你说要实践诺言,那就等到你实践完之后吧。」安硬挤出一个笑容:「夏尔,你许了一个麻烦的誓言呢。真是抱歉。」
夏尔天生爱做吃亏事吧?眼前有只雏鸟姿态丑陋地挣扎着,而他无法坐视不管。动物也好,妖精也好,人类也好,能力强大者都是很温柔的吧?
夏尔苦笑。「我说『一直』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嗯?」
「没事……反正那是你的希望。」他那美丽的黑色眼珠望着安,嘴角上扬:「安,完成最后一项作业,为王国内所有生命招来幸福吧。」
两人的距离遥远,空气令人窒息却又带着一股柔情,真是不可思议。
她仰望教堂的天花板,心想:我好想让砂糖菓子招来的幸福遍布这里,充满这个世界,有好多事情令她痛心、难过,所以更应该那么做。
这就是安的工作。
❆
安把夏尔口中的「一直」看得太轻了。
他看着仰望天花板的安的侧脸。
就算安和别人坠入爱河,过着稳定的生活,获得完美的幸福,夏尔也不会离开她身边吧。他打算躲在幸福度日的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候,为她挡下任何有可能威胁到她的不幸因子,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这就是夏尔所谓的「一直」。
但他没有办法把这话告诉安,如果安知道他的想法,一定会很担心他,对他在意得不得了。他不希望看到她那样。
他无法消除心中那份强烈的感情。明明希望她过着完美的幸福生活,但自己说出口的那句「爱想爱的人」却像毒药般苦涩。
——好想触碰她。
此刻,他也得聚精会神才有办法压抑那股冲动。
❆
次日一大早,众职人就开始工作了。
他们在祭坛四周排放八座最大的雪花结晶塔,中型和小型的塔则围在外侧。
教堂大门与祭坛之间有条笔直而宽敞的通道,通道两侧是礼拜席,通道中段与横向通道交叉,因此礼拜席等于是被两条宽敞的通道切成四个区块。
王、欧兰德、埃里欧特、凯特四人在通道的交叉口上设置了一个台子,上头有捏成薄圆饼形的银砂糖。台座直径颇长,两个大男人牵起手才能勉强环抱它的圆周。
纳迪尔看着台座说:「果然很大耶。」
乔纳斯有些不耐烦地说:「虽然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啦,但我们真的做得出来吗?」
「不要问能不能,要动手做!乔纳斯,你也来帮忙搬!」凯特小心翼翼地搬运雪花结晶,同时刮了乔纳斯一顿。
夏尔、布莉洁出手帮忙,而职人们当然是全员出动,将大量的雪花结晶搬到台座附近,这些结晶是他们花七天制作出来的,足以拼装出三座大型结晶塔。
「最后一件作品。」安在台座以及天花板之间来回移动。教堂内的天花板是圆顶状的,而通道交叉口上方的部分是最高处。
他们现在就要在这里制作最后一件作品。
砂糖菓子通常会在工房内制作完成,再搬运到展示地点,因此直接在这里进行制作是特例中的特例。但最后一件作品有在此制作的必要。
米斯里露在一旁将银砂糖与冷水倒入石制器皿中,缓缓揉搅。调制出来的银砂糖糊要作为接着剂使用。
「南侧交给我。」安说。
埃里欧特便举起手:「那我负责西侧。」
凯特站到东侧去。「我就来这吧。」
欧兰德默默站到北侧。
四位职人分别站在巨大圆形台座的东西南北方,他们各自的身后站着其他职人。
「开始吧,没时间了。」
听安这么说,其他三位职人便单膝跪下。
安也跟进,然后对她身后的吉斯说:「请给我两个最大号的结晶,白色的。」
吉斯点点头,慎重地用双手捧起最大号的两个白色结晶,递给安。安接下后立到台座上,让两个结晶相倚,接着米斯里露立刻捧起石制器皿来到安跟前。她拿起器皿内那根细枝造型的工具沾起糊状的银砂糖,涂到台座与雪花结晶的交接处,将其固定。
安对面的欧兰德也从身后的瓦伦泰手中接过结晶,埃里欧特则与纳迪尔一组,凯特与王一组。
乔纳斯代替米斯里露调制接着用的银砂糖糊,夏尔和布莉洁坐在教堂内的不同位置看他们作业。
酷寒的教堂之内安静无声,只有职人的低语回响着。
「可以给我小的吗?我要最小的,白色的,麻烦了。」就连埃里欧特也绷紧神经,没再多嘴。
「给我淡蓝色,大的。」凯特的表情一直都很严峻。
「那个,那个就行了,那边那个。」欧兰德也比平常神经质。他似乎还是不习惯单眼生活,做起事仍不太得心应手,但正确度完全没下降。
教堂内冷冰冰的,但众职人头上都渗出了汗水。
「吉斯,再给我一个大的。」安集中精神于指尖之上,一面组装一面思考接下来该请助手准备哪一种结晶,低声提出请求。
一个轻柔的嗓音向她确认:「要白色的吗?」
「嗯。」
手指离开面前的结晶后,吉斯便从右后方递出新的给她。
太阳高挂空中,随后又西斜。夕照射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。
持续进行作业的职人一直憋着一口气。
「实在是很费时啊……」凯特松开扶住结晶的手,用手背擦了擦汗,苦着脸说。
「已经黄昏了,新圣祭明晚举办,看来今晚是不用睡了。」
「咦?凯特,你本来有上床睡觉的打算啊?」埃里欧特固定好一个结晶后抬头起来看他。
「我已经习惯你们这种蛮干的做法了,我本来就不打算睡觉。」
安呼出一口气,盯着眼睛做到一半的作品看。照这样看来,他们确实没时间睡觉了,预计完成的作品很大,目前进度还不到三分之一。
「差不多该用上梯子了吧?梯子呢?」欧兰德暂时停手,转身望向瓦伦泰。
「乔纳斯他们已经去拿了。」
等着等着,乔纳斯与夏尔便扛着梯子走进教堂门口了。
布莉洁将看得到的油灯与烛台全都拿过来,打算照亮作品作业现场附近。
「布莉洁小姐,请你将灯和烛台放到新圣祭当晚预定点蟠烛的地方。」
「为什么呢?放在作品附近不是比较好吗?」
「不会比较好喔,我们必须营造出新圣祭当晚的照明状况。」安提出请求。
布莉洁思考片刻后回问一句:「你打算确认打光后的作品效果吗?」
「是的,我们并不只是要做一件砂糖菓子摆在这里,教堂内所有的光线我们都想加以利用,所以要确定它受光时的模样。」
布莉洁听完安的回应,微笑点头,将灯和烛台移到新圣祭当晚预定点蜡烛的地方去了。职人在摇曳的灯光下继续作业。
他们已持续工作整整一天一夜了,黎明时分,微光照入教堂之中。
埃里欧特发现天亮了,环顾四周说:「乔纳斯、瓦伦泰、王,你们三个将摆好的砂糖菓子的木架拆掉,要小心喔。纳迪尔、吉斯,你们接手他们的助手工作,直到他们拆完木架。」
接获命令的职人四散到教堂各个角落。
随着时间经过,安脑海中的杂念越来越少了。
——接下来要用什么颜色?
——大小呢?
——光反射的状况?
她思考着每块结晶与全体作品之间的平衡感,目标只有一个。
——要更高,更高!
安决定要制作最后一件作品时,希望能透过它将幸福传到王国境内的每个角落,因此她打算把它做得很高,呈现直上天际之势。王国境内的所有人抬头就能看到天空,所以她才希望这件作品的高度接近天空。安盯着眼前的作品看,视线不断往上挪动,直达天花板。
「要更高。」她喃喃自语,好想在今晚仰望这件作品,祈求新年新幸福。
——要更高。
❆
雪静静飘落。
新圣祭之夜,路伊斯顿的街道上非常明亮,仿佛整座城镇都在发光。在新圣祭之夜的每扇窗边点灯是这里的习俗,城内没有一扇窗是暗的。西市场、南广场、凯旋大道等处都有架帐篷摆摊卖温红酒和油炸的小点心。
午夜十二点,圣路伊斯顿‧贝尔的钟声将宣告新年的到来。
所有人都期盼着新年的到来,多少有点心神不宁又雀跃万分的样子。
此刻,大门深锁的教堂内应该已在进行新圣祭仪式了,国王与贵族都会出席。路伊斯顿城内的居民都聚集到教堂附近了,仪式结束、国王与贵族离开后,就轮到庶民参观教堂了。
圣路伊斯顿‧贝尔教会将鸣钟宣告午夜十二点的来临,二十位神父届时就会推开厚重而巨大的门扉。
让聚集在教堂附近的民众肃穆地进入教堂内祈祷。
等不及钟响的民众凝望着灯影摇曳的彩绘玻璃,低声交谈。
「今年的砂糖菓子似乎是佩基工房做的。」
「佩基工房?他们从来没做过耶,有没有问题啊?」
「是国家教会选出来的,不会有错啦。」
「只要交得出好作品就没差啦,王国未来一年的福气就有着落了。」
大家怀抱着不安、期待、凑热闹的心情挤在一块,交换意见。
钟响了。
钟声响彻下雪的夜空,频率有高有低,因为不同种类的钟同时响起。聚合而成的音幕覆盖街道与天空。
教堂的大门动了,二十位神父从另一头齐力推开左右两道门扉。
明亮的光线流淌到教堂阶梯、前庭,还有拥挤的人潮之上。
大门完全开启后,主祭神父便站到教堂的门口,背对耀眼的烛光。他身穿仪典用的黑色神父装,头戴细长黑色帽,脖子上挂着金线银线揉成的细带。
「各位新年好,愿崭新的幸福降临到您身上。」主祭神父如此宣告,并倏地伸出两手,以指尖对着群众上空画出圣印。
他转过身去,靠近大门的民众便尾随他爬上楼梯。
来到楼梯顶端、跨入教堂的瞬间,所有人都停下脚步,倒抽一口气。
教堂内部光耀闪亮,左右两侧墙边排满仪式用的装饰蜡烛,因此室内明亮有如白昼。而砂糖菓子就摆放在教堂的柱子、祭坛,将它们装点得更加抢眼。
除此之外,还是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太一样,这里仿佛根本就不是他们熟悉的教堂。
烛光之所以闪闪发亮,都是因为砂糖菓子的反射。
作品体积有大、中、小三种,呈现圆锥形。
它们是用极薄的雪花结晶造型砂糖菓子堆起的,堆砌手法不规则,因此光线可照入缝隙内,每个结晶上雕刻的纹样则进一步让光线产生乱反射,结晶尖端射出犀利的光线。
所有人都知道纯白的砂糖菓子代表雪,看一眼就明白了。
纯白之中偶尔混入柔和的浅色,仿佛飘然降临雪白世界的天使所留下的印记。
而最令人震惊的,是教堂中央的巨大圆锥塔。对下方仰望者而言,它的顶端小如指尖。同样以薄如纸的雪花结晶组装而成的这座巨塔呼吸着教堂内的光线,以耸立之姿守护着众人以及王国。教堂内会这么明亮,是因为它聚合的光线在内部乱反射,整体充盈着光,连尖端都不例外。烛光照不到的高处也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之中。
室内好明亮。光线柔和,但偶尔会见到刺眼的光芒。
尽管室内这么明亮,观看者还是一看就知道这件作品呈现的是雪景。
这是前所未见的梦幻景致。
制作者不光只是做好砂糖菓子摆进教堂内,摆放与制作之际都将教堂内部的光源纳入考量,使整个空间都化为雪景。砂糖菓子不只是摆设,它还带给教堂焕然一新的样貌。
这件作品自在地操纵光线,支配着整个空间。
葛连‧佩基搭着赫尔的肩膀走入教堂。
赫尔在第一时间就发出惊呼:「哇……」
后方跟来的妲娜、诺亚也瞪大眼睛,凯希与班杰明愣在妲娜的肩膀上。
葛连猛力吸了一口气。眼睛投出炯炯有神的「职人的目光」。
「作品这么大,看来是在这里制作的吧?将光照效果纳入考量……用砂糖菓子改写整个空间的……原来如此,原来可以这样做啊……用砂糖菓子……」他凝望着教堂内的光景。
「葛连先生,我们差不多该往里面走了。」
一会儿过后,他在妲娜的催促下低着头迈步前进,几滴泪水落在他缓慢移动的脚边。
「葛连先生,你怎么了?很难受吗?」赫尔注意到他在哭,关心地凑到他身边询问。
「没事,我只是没料到这群年轻人竟然会做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事……开心极了。」葛连抬起头来,再次眺望盈满光的教堂。「赫尔,我们家的职人跑哪里去了?」
❆
职人都在教堂后方的神父休息室内,他们彻夜工作,把最后一丁点体力都用尽了,作业完成后就回到这里倒头大睡,每个人都把毛毯拉到头上盖着,挤在一块,仿佛是冬季的兔群。
布莉洁也瑟缩在神父休息室的角落。
安一个人待在教堂后院。
连接教堂与神父馆的走廊在一段距离外,因此安附近没有人烟。从神父馆与教堂窗户透出的光晕中,景色若隐若现。
她仰望天空,雪花片片飘落。明明没睡,此刻的感觉却像是长眠后醒来,清醒与朦胧的意识并存于脑海中。
她睡不着,对自己的喊话仍回荡在耳边:「再高一点,再高一点。」
「璐丝璐‧艾儿‧弥。」
那件作品招来的福气能不能传到想去看海的她,以及四散各处的妖精那里去呢?她希望如此,所以才将作品做得这么高,愿远方的他们也过得幸福。
「安。」
她听到别人的叫唤,转过身去。「飞?」
飞‧马克里在雪中举起一只手打招呼,朝安走来。他穿着银砂糖子爵的正式服装。
「你怎么会来这里?还穿得这么正式?」
「我是子爵啊,刚刚参加了新圣祭仪典。」
萨礼慕当然跟在飞背后,他默不作声,仿佛要消抹自己的存在感。
「你们做得太棒了,出席新圣祭的贵族都吓傻了。砂糖菓子在过往的新圣祭上不过是个拢饰,但佩基工房这次让大家知道砂糖菓子可以支配整个空间。明年起,新圣祭砂糖菓子的形式也许会改变。这场仗打完,佩基工房一定会名扬天下,明天开始订单就会一张张飘来吧。原本隶属佩基工房但投奔其他派阀工房的职人要是得知这个消息,也会想要重新加入的。佩基工房会一鼓作气从谷底冲上高峰。」
「太好了。」安很开心,自然地展露微笑。
飞听了苦笑:「太好了……这就是你的感想啊?你现在这样真的好吗?大家知道你是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首,身为银砂糖师的你还没有半点实绩耶。」
飞说得没错。新圣祭砂糖菓子是佩基工房的作品,并非安独力完成,没有职人贡献己力就不可能做出来。安提供的助力微乎其微。
「当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首,在那里工作一辈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。它是个很好的工作机会,不过前提是,它要符合你的理想才行。」
符合理想。
安心中的理想是什么呢?经飞这么一问,她才大吃一惊。将来她到底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,成为什么样的职人呢?
要生存下去,就不能只抱持「我要当技术好的职人」这种空泛的想法:必须要有更具体的目标,那些目标在她心中尚未成形。
——继续待在佩基工房也许可说是一种理想。
如此想法突然浮现心头。她在佩基工房待得很自在,过得很开心,工作很踏实。
——可是。「心中没有理想的生活方式,所以就把现在的生活视为理想」是对的吗?现在的生活是葛连先生或可林兹先生打造出来的,她或许是把别人的生活视为自己的生活了。
「好好想想吧,未来是你自己的。」
安听了飞的话杵在原地,这时身后传来人声。
「银砂糖子爵,你在搭讪我们家职人之首吗?」埃里欧特从教堂的方向悠悠哉哉地晃过来。夏尔也跟在一旁。
「我醒来后发现安不在,吓了一大跳。之前有不好的经验,所以我忍不住把夏尔挖起来,叫他陪我一起找人呢。」
飞苦笑,轻轻挥手。「我确实是想搭讪啦。但夏尔太可怕了,我要闪到一旁去。」
埃里欧特向迈步离开的飞行礼:「子爵,谢谢您从那个妖精手中救出我们的职人之首。」
「这是我分内的工作,再说我只是去接他们,并没有出手相助。」飞只撇下这句话,就带着萨礼慕一起离开了。
夏尔轻推安的背一把。「到屋檐下吧,积雪都快把你的头发变成白色了。」
「夏尔,我……」安开始前进,同时抓住夏尔的上衣袖口。「我之前决定在佩基工房工作到新圣祭结束为止,之后的事我都没思考过。」
走到教堂后方屋檐下后,夏尔叹了一大口气,把安头上的雪块拨落。「你的脑袋里果然是装稻草啊……」
和他们一起走到屋檐下的埃里欧特爆出笑声:「安,你真的会把所有心力都投注在眼前的事情上呢。你是不是很不擅长规划未来啊?」
岂止不擅长,她连想都没想过,总是怀抱着「好想那样、好想这样」的模糊念头,然后拼死拼活做好手边的事,看能不能接近那个暧昧的目标一点。
「我要给你一个建议。」埃里欧特竖起食指,背诵书本内容似的长篇大论:「首先,站在佩基工房代理首领的立场,我希望你留下。这意见纯粹是从佩基工房的利益出发——要是留下来工作,可以帮我们大忙。接着,我要站在银砂糖师前辈的立场给你建议:考虑到你的将来,你应该要累积更多经验才行。佩基工房这个地方太狭隘了,你能得到的工作经验有限。如果你想要成为实力跟银砂糖子爵不分轩轾的职人,那就不该待在佩基工房。」
她想起飞的背影。
——我想成为像他那样的职人。
她没有具体思考过自己的未来,但心中怀抱着这个强烈的念头。她应该要为了这个目标思考未来的道路。
——我,不该留在佩基工房……
一股哀伤在安心中漫开。佩基工房对安来说已经变成一个安身之处了,她好喜欢那几位职人、埃里欧特、葛连、布莉洁和妖精们。
她的表情大概洩漏了内心想法吧?埃里欧特拍了她的头一下:「哎,别那么在意啦,如果你将来觉得走不下去,再回来我们这里啊。你是我们的职人之首,随时都可以回来。」
她急忙抬头,结果埃里欧特对她眨了眨眼,转身就走。「惨啦,大家都睡着了,也就是说没人记得要去接葛连先生。他搞不好已经跑过来了,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。不对,不是搞不好,绝对已经到场了。要被骂了。」埃里欧特一边碎嘴,一边踏着轻盈的脚步,半走半跳地进入教堂后方。
要回来喔。
安没想到听到埃里欧特这句话,自己会这么开心、获得这么大的鼓舞。她有地方可以回去了,有人在等待她归来。要是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那里,就会有人出来迎接她,摸摸她的头,带给她温暖。
——这个地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。
有些人就是因为拥有这样的地方,才有办法展开冒险吧。
「好啦,稻草人脑袋的结论是?」夏尔发问,表情像是在憋笑。
「我……不会继续待在佩基工房。」
「离开佩基工房后呢?」
「咦?呃,这个嘛……嗯……呃……」
「慢慢想吧,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,我会跟在你身边的。」
夏尔开始前进,所以安追了上去。
夏尔穿过教堂后方入口以及祭坛旁的入口来到教堂内,凝看那如梦似幻的雪景。安也站到他身旁环顾四周,看大家开朗的表情,以及作品本身。
新年来临了,新的幸福降临于海兰德王国。
一旁的夏尔说他愿意陪伴安,现在也站在她的身边,但两人之间却有距离感,那是妖精与人类之间的距离。想到这里,她突然好难过,好想哭。
——夏尔……夏尔……
不管她再怎么压抑喜欢他的心情,那股冲动还是会涌现。不要再抱持那些念头才是最好的,但那些念头都拒绝消失。砂糖菓子招来的福气充盈于这个空间,希望它能拉近夏尔与自己之间的距离——她暗自祈祷,感觉就像不会游泳却被抛入湖中,束手无策的同时也只能拼命挣扎。
有个坐在祭坛前礼拜席上的男子神情认真地祷告完后起身,安发现是吉斯。他的视线突然飘了过来,注意到安与夏尔便轻轻举手打个招呼,走了过来。
「安,我刚刚一直在找你耶。我有事想问你,要跟你商量事情。」
「商量?商量什么?」安一点头绪也没有,眼睛瞪得大大的。
吉斯露出有些淘气的笑容。
「其实呢,我当初决定帮忙佩基工房后,就辞掉拉多库里夫工房那边的工作了。」
突如其来的告白令安不知该做何反应。「辞掉了?为什么?怎么这么突然?」
「看到佩基工房职人工作的模样,我就觉得什么派阀啊、父亲的脚步啊都太蠢了,以前的自己竟然会在意那些事情。所以我才辞掉工作,而且以后不打算加入派阀。安,我想问的是,你要继续留在佩基工房当职人吗?」
「不,我已经决定离开佩基工房了。」
「既然如此,呃,安…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经营砂糖菓子工房?就我们两个。」吉斯正面凝望安,微笑一如往常地轻柔。
这意想不到的邀请令安双目圆睁。
——两个人一起经营工房?
教堂中柔和的光线包围着他们,反光也在四周跃动。为王国每个角落招来福气的砂糖菓子催生晶亮的光。
吉斯伸出手,作势要和安握手。
夏尔紧盯着安的侧脸看。他面无表情,她却觉得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珠中蕴含着复杂的感情。
安犹豫不决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该握住他的手吗?
就在她迟疑的片刻,圣路伊斯顿‧贝尔教会的钟声响彻下雪的夜空了。